山那边有一些风景，山那边有一个民族，山那边有一些故事。
苗岭的清晨是从一碗飘满烟火味儿的油茶开始的。当晨雾冉冉环绕在山峰顶上，寨子里的公鸡纷纷响应鸡王的号召，那浓雾如烟如纱缭绕着的山寨便开始慢慢苏醒。炊烟从木楼里袅袅升起，和太阳升起前的薄雾一唱一和，新的一天便开始了。千百年来，苗岭的早晨从未改变，新的一天永远这样循常往复地开始，新的故事也循常往复地开始、结束。
阿婆取下大门上的木栓，两扇厚重的木门板便在扭扭捏捏的声响中徐徐打开。寨头的石家阿公路过廊檐底下，抬头往廊檐上张望。石家阿公是想告诉阿婆今天寨子里的牛轮到她们家派出一个人来看管。这是寨子里同姓间一个约定成俗的习惯，每天由两三家各派出一人去放牛，一般都是小孩的事儿，为各家省了不少力气。圈里牛铃叮当响，隔着木板清晰入耳。阿婆推开堂屋与廊沿之间的那扇门，走进屋子。在火塘灰里取暖了一个晚上的土狗敏感而机灵地抖落身上的灰尘跑向主人，它不停地用头蹭着阿婆的脚。阿婆似乎带着嫌弃而又爱怜的语调赶走那只不停蹭她脚的狗儿，“走，走，走，大白，嗯……”。当火塘里的火苗重新燃起，一天便开始了。
油茶飘香，木楼里烟雾浅浅笼罩着火边，阳光从一扇扇老式窗户射进来，打在灰黑的木楼板上，像一柱柱朦胧的光柱，看得见摸不着。油茶
香伴着淡淡烟火味儿窜出火边，窜过廊沿，再穿过堂屋，就这样飘过一扇扇门，飘进房间里熟睡的玉儿嗅觉里。寨子里在安静中略有灵动，每一间木楼都会飘出暖人的油茶香烟火味儿。玉儿睡眼迷蒙，听到正厅里传来的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楼板震动的声音，甚至连一只猫一只狗上下楼的声音都是那样清晰而分明。阿婆从不孤独，有阿婆的世界也从不孤独。她会站在廊沿上与楼下路人或是邻居们大声问候，谈论，哪怕没有人的时候她也会一边忙活一边和那只名叫老白的狗说话。阿婆说得对，狗是通灵性的，农村养的猫儿狗儿都和城里不一样，它们能通灵性，似乎能懂人的交流。玉儿来到火塘旁，从热水锅里打了盆水，匆匆洗了个脸便开始端起油茶。阿婆告诉她今天和楼底下对门的太公一块去放牛，叮嘱她回来时顺便摘一背篓野猪菜，晚上她回来切。玉儿是喜欢和大家一块去放牛的，她喜欢那些高达俊秀的山，喜欢那些缓缓连绵的草坡，那些河流小溪……她时常会在放牛的路上采一些野果子带回来和阿婆一块分享，不同季节有不同的山货，杨梅、冬梅、山葡萄数之不尽因有尽有。大山赋予苗岭人灵性也赋予他们无数珍贵的山货，这里的人们是真的算得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了。
已是深秋，山间无故多了些红叶，风儿凉飕飕的吹着，好一个秋高气爽。玉儿和太公一行人把牛从自家圈里赶出来，路过每一家楼底便要大唤一声“放牛咯”，其实不必喊人家也能早早通过牛铃铛碰撞的声音判断他们即将经过或是已然到了楼下。大人们必定寒暄几句的，一切在这祥和中静静度过。每次放牛大人们会时常问问玉儿妈妈的事，有时像是打趣儿，有时又像是一种心疼的关怀。别人问 玉儿妈妈过年回不回来，问妈妈买没买新衣，亦或问有没有寄钱给她们婆孙。小时候玉儿总会爽快而开心自豪地回答妈妈会回来，妈妈不光买新衣还买好多稀罕的糖果，当然她答不上寄没寄钱这回事儿，因为阿婆说过妈妈从没有给她们寄过钱，她却又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众所周知，理所当然的问题是个事实。长大一点后，别人同样的问题，她不再愿意兴高采烈的回答而是淡淡地“不晓得、可能吧”。六岁那年有个婶娘故意逗玉儿说他娘回来了，就在村口还买了好多东西，于是玉儿真信了，高兴地奔向村口，婶娘在后面急切的解释她完全不理会。结果到了村口，途经的班车没有带回她娘便又呼的开走了。只剩下一棵老树，寂静而深沉地望着她。一个幼小孩子的心破碎得如此彻底，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那一地碎片，掏空她的灵魂，一切静默得只剩下完整的孤独。回到寨子哪个说了谎的婶娘满是愧疚与心痛地抱着她，嘴里称她是个傻孩子。其实和小朋友一块玩的时候她有时总会眺望村口，眺望哪个进村的大田野，总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妈妈从田间那条大道中走向寨子。
阿婆在织布机上咿咿呀呀的织布，这种苗族人老式的织布机厚重古朴。织布机上织出来的苗锦很少用在平常的衣服上，只有苗族人的族服才配得上这古朴传统的布。玉儿渐渐大了一点，是该有一套苗族姑娘的华服了，她在寻思着给她做一套。按说这是当娘的分内事，可是她这个阿婆不由自主得接过这份责任。阿婆是上了年纪的，眼力劲儿不好了，绣花是个细活她干不来，只好让玉儿伯母代劳，但她要织布，上浆，给玉儿做一条最好的百褶裙。每次阿婆在堂屋里织布，玉儿便靠墙坐在廊沿上仔细地看，似乎沉浸在这个咿咿呀呀的世界里。阿婆会讲很多故事，有时会说苗人的传统故事，有时会说她年轻那会儿土匪猖獗，解放军南下的往事，亦会说起生产队强工分，山里虎豹黑熊巨蟒的事儿。玉儿喜欢阿婆的这个世界，神奇而美丽。
玉儿娘十八岁走进这个家，二十岁下了广东，二十五岁后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年新年刚刚过去不久，每年的坡会如期举行。玉儿娘同各村个寨的姑娘一样穿着苗族华丽的盛装，百鸟衣、凤钗头、牛角银帽，银项圈一个叠着一个戴，麻花绞的银手镯，银匠精心打制的龙凤手圈，真是光彩照人，面容倾城。正如歌里所唱苗家的姑娘是水灵灵的。苗岭给苗人赋予灵性，给苗姑娘赋予的灵性应当比男儿更多一些吧！赶坡的姑娘身着各式各样华装盛服，穿梭于集市间。芦笙声声奏起，踩蹚舞欢快的跳着。玉儿父亲便是在吹芦笙中与她母亲巧然相遇合作，这一吹一舞便有了感情。苗岭人走夜坐妹，千百年来的风俗，坡会后，玉儿父亲和村里小伙无论春夏秋冬还是炎暑腊月，只要有闲空的晚上必会到玉儿母亲家里窜门，打油茶聊天。多少个月色撩人，星光点点的夜晚，日久天长这桩亲事便这样敲定了。这种纯朴的开始必将有自然的结束。
玉儿娘进门那天是穿着最最繁琐华丽的苗族服饰的，男方给的聘礼是一头耕田的大公牛，牛头上扎一朵大红花，十担糯米上摆着红花粉浸过的红鸡蛋，十担新摘的糯禾成捆扎着，酸鱼酸肉自是少不了，迎亲的队伍拉得长长的。寨子里一家有喜事，全村沸腾，帮忙的帮忙，喝喜酒的喝喜酒，似乎不再只是一对新人的结合而变成了两个寨子间的联谊。三天三夜笙歌不断，热闹非凡。往后的日子又悄如昔日安静祥和，人生就像过日子的年月，一阵子是沸腾的热闹的，更多时候却是狂欢后的平静。
玉儿娘没下广东前一切事没有变化的，在传统的寨子里，每天看云起云落，日头升起又落下，星子聚合又散开，油茶早早飘香，坡会年年举行。也许如果没有离开或许人真的能一辈子在这个宁静的山里过一辈子。玉儿一岁多，玉儿娘决定和丈夫下广东，每年过年必是回来的，可是时间不知道为何改变了人改变了事，突然有一天在玉儿的记忆里那个叫娘的人很少回来或是不再回来，电话里那个声音太陌生，她渐渐陌生冷化的心已无所谓。她幼小的心里一定是有过怨的。
阿婆织着布，不时有人从屋后小门走进屋里穿过堂屋走到廊沿边和婆孙闲聊几句，寨子里家家户户木楼四通八达，似乎不用锁，你可以随进随出，不是没有贼，只是纯朴得可以忽略。伯母拿来绣好的衣饰，阿婆在井边铺起染好的浆布，捶捶打打，药草汁渗进布匹散开来，散入人的记忆。阳光和煦，在廊檐外撑起一根竹竿，成片的暗色布匹铺挂着，洋洋洒洒，等着日光把水汽蒸发。年前玉儿的华服是做好了，今天屋里有寨子里的三姑六婆在喝油茶，玉儿试了衣服，戴上寨子里老银匠打制的银饰，比当年她娘新媳妇进门时还要美丽几分。人人都在笑声中感慨玉儿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其实也不大，十四五岁，在农村也许可以称为大姑娘吧！
玉儿上初中后和母亲联系不多，也寄来过一笔钱，父亲早几年回家干起了农活，时常帮人扛扛竹子、木头，上下车，凭力气吃饭。上高中后玉儿突然发现从前好多同学都结婚了，有的还生了小孩，有的又走了。坡会年年举行，年年开出不同绚丽的花朵，年年有长成的貌美苗姑娘，她似乎开始慢慢理解母亲的离开，也许人性永远是美的，只不过有些年月时间还太早，就像花儿开得太早果儿必定苦涩，待明白一切已时过境迁。
山那边木楼依旧袅袅炊烟，满天星子亦会如期到来，那弯弯的月光下，苗妹的银饰依旧亮闪闪。阿婆白发苍苍，木楼茶香依旧，人们不会去谴责太多的过错，亦不会浮夸太多的美好，日子就这么过着。时代的大潮在冲击古老的苗寨，震惊连绵的苗岭，但苗族人的灵性依旧存在，那千年的苗寨依旧笙歌飞扬，苗岭人的故事也将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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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9 13: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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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3 23:5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