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半,天刚泛白,街巷里已经有了炊烟的气息。这个时节的融水,总带着点湿润和温软的晨光,沿着老街一路走去,我循着记忆的香味,来到熟悉的滤粉摊前。
滤粉,是我们这边特有的米粉,也是我童年最初的美味启蒙。糯米和粳米混合浸泡,磨成细浆,再用特制的漏筛轻巧地在滚水中一划一晃,那浆条立刻变成一缕缕白嫩的米粉条,在热水中翻腾几秒后便熟透,捞起,装碗,热气氤氲,香味四溢。
摊主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苗家大姐,动作麻利,几乎脚不沾地地在灶前来回穿梭。她看我熟门熟路地走来,边翻动锅里的粉边问:“要几两?”
“一两,加一个烧蔗。”我答得利落。
她没再多说,点点头就继续忙碌了。一边煮着粉,一边转身往铁盘里翻了一个刚炸起不久的烧蔗,色泽金黄,油香扑鼻。烧蔗是我们这里的传统小吃,用猪网油包裹着猪肉末、香菇、葱蒜,煎炸得外酥里嫩,咬下去咸香四溢,是无数人心头的念想。
不一会儿,一碗白嫩软糯的粉便盛好放到台面上。我端着碗走向一旁的配料台,自行添加辣椒、头菜、酸豆、青豆、蒜蓉、花生粉等。红油辣椒浓烈,酸豆微脆,花生粉香醇,一层层铺在滚烫的粉面上,混着热气,香得人心口发痒。
坐在矮凳上,我小心地夹起第一筷,那粉条柔软中带着劲道,入口即化,汤汁和佐料融为一体,微辣中透着米香和酸香。每一口都像是含着一段时光,轻轻一咬,记忆便泛滥开来。
小时候家里清贫,滤粉是唯一的“外食”享受。每逢赶集,母亲牵着我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街上最热闹的滤粉摊。坐在木板凳上,等那一碗冒着热气的滤粉端上来,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母亲总爱说,“滤粉看起来简单,其实是个细致活,要浆磨得细,水温要正好,手法也要快准。”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种欣赏,就像在赞一个手艺人,也像在叮嘱我做事要认真。
后来,我去了外地读书,再到更远的城市工作。滤粉这种食物,便成了故乡的代名词。偶尔在别处看到类似的米粉摊,总觉得味不对、料不全,吃着吃着便有些寡淡。只有回到家乡,坐在街角熟悉的摊子前,听着摊主用家乡话吆喝,热汤蒸汽扑上脸,才觉得人是真正回来了。
滤粉不贵,一碗7元,足够一个人吃得心满意足。可它的滋味,却远远超出了价格。它装的是土地的气息,米香、酸香、辣香,是这个县城的风,是赶集日的热闹,是湿润空气里的故事。
吃完粉,我习惯性地用汤匙刮干净碗底的汤,那汤浸了所有配料的香气,是最后的余味,也是这顿早餐的谢幕。我站起身,把碗放到回收台上,回头望了一眼摊主,她还在忙碌着,锅里的热水翻滚,一碗又一碗的粉不断起锅,摆上案板,递到食客手中。
我笑着轻声说:“还是你这味好,几十年没变。”她没听见,也许是太忙了。可这不要紧,我也并不是非要她听见。说出口,是对味道的肯定,更是对记忆的回应。
滤粉没变,我也没变,变的只是岁月、远方、归期。
有人说,一碗粉能有什么了不起?但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游子知道,有些味道,是你走再远都无法复制的。滤粉之于我,不止是味蕾的满足,更是一种身份的确认——我是融水人,我的味觉,是这片山水养成的。
太阳越升越高,摊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穿校服的学生、赶早市的老汉,还有一对牵着孩子的年轻夫妻。大家坐在塑料凳上,大口吸粉,小声交谈,热气在人群中升腾,那些琐碎的生活气息,就这样,在一碗碗滤粉里,被妥帖地安放了下来。
我起身告别,走出街口前,再回头看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小摊。那不是普通的早餐摊,那是一条通往童年的小路,是我味蕾上永不褪色的记号,是乡愁最直接的表达。
每一次回家,我都要来这里吃一碗滤粉。不为填饱肚子,只为与自己和故乡,再次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