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蓝天 于 2013-1-28 13:31 编辑
再次见到梁显忠还是在一个苗山坡会上。 傻大个梁显忠，突然出现在我前面时手里牵着一个姑娘，还是那憨憨的笑容，个子更高了，依然是那短短的卷毛发，松松垮垮的穿着一套不是很合身的西装，比我刚开始认识的的那个傻大个整洁多了。 三年前，我第一次做班主任。虽然工作了多年，做班主任却是头一回，很是彷徨，一心想要在领导前面表现表现，既狠抓纪律更想要出成绩。而偏偏让我难看的，总有那么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梁显忠就是其中之一。 刚读初一的梁显忠长得人高马大的，估计差不多有一米七，跟老师一般高，脑子却是足够的傻，足够的笨，智商都比不过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每次考试，运气好，选对一两个选择题还能考几分，挂五六科鸭蛋是正常的，印象里，他就没有哪一科成绩考到二十分的。可以想象，上课的时候，他坐在下面，是多么的无聊啊！所以迟到、逃课、上课睡觉，每天违纪都有他的份的。 对于梁显忠的成绩，我能教他的就只有“全部给我选A”。对于违纪处罚，有了他，其他同学就基本不用安排值日扫地了。但是梁显忠却并不感到难过，每天高高兴兴的睡觉，扫地，旷课，扫地，让我很是无可奈何。 更过分的是到了期末，整天，甚至整个星期都不见他的人影。一些老教工见怪不怪的说：“到苗年了，去赶坡啰！” 每年春节前，苗年前后，大年乡各个村寨会举办大小五六个坡会。 我可不管他赶什么坡？我要把他揪回来，不管你上课能否听得懂，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我骑上摩托车，抓了个学生带路，去找傻大个。 大年乡是离融水县城最远的乡，而林浪村是离乡政府最远的村，可是这个坡会却最热闹。这一天，远近十里八乡的苗族同胞会相聚而来拜祭先祖，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临近的贵州省和湖南省的苗胞也会相约而来，也有不少人是来凑热闹的。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河边，要过河，却没有桥。河边早就聚集了熙熙攘攘的赶坡人，一字排开，沿着临时搭建在河面上的一条浮桥过河。 浮桥宽不到一米，歪歪斜斜中间还弯了两弯，走在上面摇摇晃晃，两边河水滔滔，胆小的外地人走在上面两脚瑟瑟发抖，歪斜着身子，一步一步挪着过去。每到这时，村民们就如看马戏表演般兴奋，嘻嘻哈哈很是开心，难得看到一向光鲜亮丽的城里人窘迫的样子，如有胆小的美女过河，小伙子们更是兴奋得“呀！呜！呀！呜”地大呼小叫起来，就等着准备英雄救美的事情发生了。 走路尚且如此，骑车过河就更加惊险了，腰揣驾驶证多年的城里人大多只能推着车过河。我仗着自己的驾驶技术还行，决定自己开着摩托车过去，其实是不想让那些农村小瘪三小瞧了我，也想在学生前面卖弄卖弄，想当年，考驾驶证练习绕桩的时候，哥我可是单手就能完成的，为此自己骄傲了很多年的。 可是车子一上浮桥我就开始后悔了，桥会动啊！而且铺的木板高低不一，稀稀疏疏，巴掌大的洞都能看到下面翻滚的浪花，额的妈呀！这个后果可不是撞桩、压线那么简单的哦！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啊！更不能停下，过河中间的那个弯的时候，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连人带车翻进河里，索性眼睛一闭，猛轰油门，车子贴着桥边“唰”的冲了上岸，在别人看来，最后那个动作潇洒无比，其实只有自己知道，纯属狗屎运才没掉河里，惊得是直冒冷汗。相比来说，那些半大不小的黄毛小子，虽然车子是清一色的没牌车没证，驾驶证也是绝对没有的，但是技术确实一流，哪辆车不是坐着两三个人的？甚至有的一车坐了四个人，最多见过坐五个的，都不用下车，一辆接一辆“唰、唰、唰”地飞驰而过。 过得河后，左一弯右一弯地走了一个小时来到林浪村，继续沿着又弯又陡，坑坑洼洼，到处泥潭的村级公路又开了半个小时左右的车，到了山顶上一处开阔地，草地上竖着一根芦笙柱，就是此次坡会地了。 坡会没开始就已经很热闹了，卖粉的、卖糖的、卖果的，卖玩具的，炒快餐、做烧烤、玩抛圈、做游戏，大的有卖摩托车搞展销的，小的有卖香烟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的，平日里，难得看到有个人影的荒坡野地，一夜间一个小集市就冒出来了，甚是热闹。 将近中午11点钟左右，坡会祭拜仪式正式开始后更是热闹，各村的男男女女盛装登场，浩浩荡荡将近一万人，打头阵的一律是本村的芦笙队，然后是打扮得美丽漂亮的姑娘们，围着个圆圈一遍又一遍地吹芦笙，跳舞，放鞭炮。芦笙吹得如鞭炮一般震耳欲聋，人们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那些个黄毛小子更像打了鸡血般窜来窜去的寻觅意中人。 我正在眼花缭乱地东张西望，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蓝老师，你来啦！”回头一看，傻大个，梁显忠，憨憨地站在那，手里竟然牵着个姑娘的手，我愕然地张大嘴巴望着他，一时都忘记了合上。 那个姑娘是不是我的学生一时看不出来，不是因为她穿着漂亮的苗装，满头漂亮的银饰，以及脖子上那几个比拇指还粗的银项圈，而是因为她化的妆实在太浓了，腮帮和嘴唇红得像涂了新鲜的猪血，底粉打得也太厚了，整个脸就像一张白纸，鼻子周围的底粉被呼出的气体吹掉了，是唯一能看到她本来肤色的地方。 这样的场面，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因为苗山的坡会，青年男女相亲交友才是它真正的作用。 这一天，姑娘们打扮得极致漂亮，等待小伙子们追求。小伙子们也是收拾得比平日帅气百倍，更是慷慨大方，比赛放鞭炮是赢得姑娘芳心的第一步，然后买糖，买果，不但是请姑娘们吃，还要抛洒给所有的人吃。小伙子为了赢得芳心，你撒完糖我抛果，如结婚撒喜糖般热闹，那些挂着浓浓青鼻涕的小孩最是高兴，满地的爬着滚着抢糖吃。如若姑娘看上了那个小伙子，也会嘻嘻哈哈的去抢一颗来，含在嘴里甜甜的吃着。 不一会儿，坡会上就开始成双成对了，有牵手的，有搂腰的，也有抱颈的。有霸气的小伙左右手各搂着一个姑娘，而那个漂亮的姑娘则被两个小伙两边搂着，却也不恼，满脸幸福的样子，后面还跟着一排等待的小伙子争抢着请客示好，前面抱得美人的小伙，即使是被尿憋得满脸通红也不肯撒手，哪舍得啊！撒完尿，不知又要排队到什么时候了？ 面对如此场面宏大的盛会，那么多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让傻大个回去，听那如天书般无聊的课，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由他了。 相对于旷课而言，更让我无可奈何的是安排座位，没人愿意跟傻大个排坐，因为他身上的味太重了。 我也找他谈了很多次话，问他：“为什么不洗澡啊？”他却理直气壮的说：“一个月不洗澡才算英雄好汉。”什么逻辑啊？劝说无果，我就决定不再罚他扫地了，改罚他洗澡。 结果他还真怕洗澡，一会说没有香皂，“我给”我想都没想的应他，一会又说没桶，没毛巾。等我把一切准备齐全，像押着罪犯一样带他到河边，要他当着我的面把澡洗了。因为是违纪处罚，就算十二分的不愿意，也要洗的。 “每天洗澡才算英雄好汉！”我对着在水中慢慢变白的傻大个喊道，他从水中探出头来，调皮地向空中喷了口水，憨憨的笑着，开始入冬了，河水蛮冷的，看他那牛一般的身体，我不担心。 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有学生反映，梁显忠身上的酸臭味还是很重。怎么回事？我立马把他叫到办公室问话，靠近一闻，还真是难闻得很。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两个月他好像压根就没换过衣服。 “你是不是不换衣服？”我盯着他问，“下次洗完澡后必须换衣服。”我马上加了一句，不再让他发表什么“一个月不换衣服才算英雄好汉”的言论。他低着头，唯唯诺诺的，用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轻声应着，我挥挥手像赶苍蝇似把他轰出办公室。 两天后班长到办公室找我，“蓝老师，梁显忠还是好臭的。”她不好意思的说。 我是完全暴怒了，把手上的工作一丢，跑去教室，连打带拽的把梁显忠从教室一直押到宿舍，看来得像洗澡那样必须亲自监督他把衣服给换洗了。 从宿舍床下抽出个水桶，打开水龙头，“脱”我不容置疑的命令道，傻大个扭扭捏捏地把那件有几个破洞的西服外套脱了下来，我一把抢过来扔进水桶，恨得牙根直痒地想“看你再穿这臭烘烘衣服。” 天气已经很冷了，但是这傻大个里面只穿了件也有两破洞的衬衣，冷得瑟瑟发抖，本来有点可怜他，但是看那衬衣的衣领和衣袖，比他指甲缝里的污垢还黑，心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找衣服来，全脱了，换。”我对着他吼道。 “快啊？”见他没动我催促着，他还是没动，我真想上去揣他两脚，“衣服，衣服，放在哪了？”我吼着，就差没一个耳光扇过去了。 “我没有衣服了。”看着我愤怒的样子，他像犯了很大的错误般低声地应着，我瞪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敢情他身上穿的那两件衣服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的模糊了双眼，马上冲进卫生间，他那件破外套在哗哗的水龙头下翻滚着，我心里也如打翻了五味瓶，脑袋一直嗡嗡地响。 第二天，梁显忠穿着我的一件旧外套去上课，终于没有同学再来打报告说他臭了。 问题反映了上去，第二个星期，乡民政部门送来了很多救济衣服，我们班分到了两大袋旧衣服，我依照学生的困难程度，让他们依次轮流到黑板上面挑选一件自己中意的衣服，梁显忠第一个上来，“你拿两件。”我轻轻的说，生怕其他同学听见，不是怕其他同学有意见，我担心伤他的自尊心。他很高兴的挑了一件夹克外套和一件毛衣，第二次轮到他上来的时候他选了条牛仔裤。 后来我不不停的处罚梁显忠洗澡，虽然有一次他下河洗澡的时候脚被玻璃割破了一个大口鲜血直流，一瘸一拐的几个星期才好，但是我从不后悔这样处罚他。 然后，我又不断罚他洗衣服。 再罚剪指甲。 罚理发。 没想到，一番收拾后的梁显忠，除了依然傻里傻气的，长得还蛮端正的，很壮，适合去当兵的，于是对于他的教育，就是希望他能顺利读完初中毕业，然后去应征入伍。 一段时间里我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培优工作上，对于那几个差生，只要他们不干出太出格的事，我也懒得理他们了。但是那几个恨铁不成钢的家伙还是没能让我省心，学校校警巡查宿舍的时候，抓了一帮逃课躲在里面拿饭票赌博的学生，其中有两个是我们班的，梁显忠是一个。 我始终认为傻大个家境贫寒，就算成绩不好也应该懂事的，却参与赌博，领了个记过处分，那是他活该，却从不曾想过“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差生，也需要关爱。”可是，没日没夜的出习题，印试卷，改作业，为那几个优秀生开小灶，我哪还有时间管他们啊？为此，我也曾有些内疚过，但是心里很明白，花再多的心思在傻大个这些学生身上，都是枉然的，对于他们，离升学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 最后，傻大个终究没能读完初一，因为他伙同几个学生去偷群众的西瓜，不单吃饱，而且把整块西瓜地里的西瓜全砸烂了，第二天群众在西瓜地里捡到了傻大个的学生证，带着学生证去偷西瓜，也只有他这傻瓜才能做得出来，结果一审，全招了，学校要劝退。 于是，傻大个离开了学校，我一直不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是坏事还是好事，与其让他每天按时上课，坐在被老师们遗忘的角落里，听那些他完全听不懂的课，还不如让他回家去实现他的梦想，傻大个总跟我说起他的梦想，“养四百只母羊，每只母羊每年生两只羊崽，一只羊崽卖五十块钱，一年我就是两万元户了。”这个梦想他总能倒背如流，我不知道那两万元是他自己算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因为我曾试着把他的梦想改成算术题给他做，他却怎么也算不出结果，也许是因为题目里没有羊吧？ 每当我有时间静下来思考的时候，总忍不住在想，对于傻大个这样的学生，考得9分和6分有什么区别？作为老师，我又能教给他些什么？ 完 2013年1月2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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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8 12:4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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